《一晌贪欢》
薛蒙再遇到师昧是在他当上掌门的很多年后了。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师昧了,自从师昧失去双目,而后见的都是华碧楠。薛蒙始终觉得,师昧和华碧楠是两个人,尽管他们连魂魄都一样,但就是不能相提并论。师昧背对着他,被一群村民围住,他俯身将药递给他们,似乎在交代什么,薛蒙知道他有多提一嘴的习惯,他又被跑来的孩子撞了个正着,孩子们说话总是直白的:哥哥,哥哥,你要走了吗?不多留一段时间吗?
薛蒙看不到他的表情,只是看他摇摇头,起身抚了抚斗笠,面纱落了下来,旋身欲走,方向正巧是薛蒙所站之地。村民见了薛蒙,下意识喊:"薛掌门——",他尚来不及拦,师昧已经听到了,身形一顿,停在他身前。薛蒙有些头疼摇摇手,示意村民离开,而后看向师昧。
师昧仍旧是一身素朴,萧条落在他身上,如同晨曦里附着薄露的野花,再没有人去深究他往昔功过,隐在一片雾里,任由工笔下如何描摹,他都能淡然一笑,天性和赎罪使然,他离不开凡尘。师昧已失双目,不知薛蒙如何表情,只得摸了个大概位置,拱手一敬开口道:薛掌门。
薛蒙方才盯着他出神,直到被他这一声唤回魂儿来,酸涩和苦楚早就被他酿在如同前尘一梦的风月里,泡了梨花白,清酒入喉,他怎样都哭不出了,只有腹部火烧火燎不改。薛蒙拍下师昧的手,生生给他按下去,难得哑了嗓:改口这么快,我还怕你喊了那么多年少主,一时间会改不过来。
师昧终于笑了,薛蒙看得见,只不过分不清是泪水里朦胧或是月白纱温柔。师昧笑起来还是三月润风吹过的湖面,他只轻声问道:烟雨长廊下,还有没有一柄纸伞?
薛蒙知道师昧身份不便,死生之巅去不得,就在村子外一家酒馆吃了顿饭。上了菜,不过几碟清淡凉菜,薛蒙启唇,准备说些旧事来下饭,可一想到师昧曾经如何步步为营、种种算计,便觉得好多事是否出自他本心都不得而知,如今说来岂非笑话一场,于是又闭嘴了。师昧向来不爱饭桌上说话,可薛蒙不一样,他原本可以谈天说地,可以话中带刺,最后这些全都被打碎了咽肚子里去,他现下所想甚至不是说什么,而是怎么说才显得不是那么物是人非。餐桌上只能听到筷子磕碰的声音,师昧原先就辟谷了,只喝着茶水,薛蒙闷倒头吃菜。
小二,麻烦拿两坛好酒,最好是酿了好几年的,不用担心钱!
师昧蹙眉,若是双眼仍在,此刻恐怕就盛着两汪疑惑。薛蒙一杯倒的酒量,死生之巅人尽皆知。还不及说话,小二狗腿地拆了酒送来,把这酒夸的快比名伶还要好了。薛蒙实在受不住,把钱塞到他手里让他赶紧下去,而后自顾自闷了一杯酒:真辣。他原本就不善酒,梨花白是花酒,楚晚宁又喜甜,那酒甜滋滋的,现在喝的这坛是正宗好酒,又辣又冲,激得他眼角通红。
人说喝酒解忧,哪有那么简单。无非是喝个晕头转向,自己不认得自己,撒泼打滚混不在意,把压抑的本性释放出来,痛快一场,仅此而已,忧到底是没解,否则又怎么一而再,再而三的醉呢?
师昧看不见,就数着杯子磕碰桌面的声音,薛蒙喝酒习惯和楚晚宁一样,一口喝一杯,楚晚宁有那个酒量,薛蒙没有也要学。他固执的学来楚晚宁的习惯,师昧的性格,墨燃的小脾气,独独忘了自己从前是如何潇洒恣睢。世俗太苦,泡他的皮囊,熬煞一把筋骨,要为岁月做佳酿。师昧被酒坛子打碎的声音唤回神来,他习惯性拦住了他不停送酒入口的手,薛蒙这一杯倒的,好不容易练到三杯倒,师昧一来,整个人又喝晕乎了,被拦下还小孩子气的又把酒杯抢了回来。师昧怔怔,手指蹭了一层湿润,酒水还是什么,他分辨不出来,于是尝了尝,是咸的。